劇評/ 莎妹劇團:黃道十二宮殺手 Zodiac
(若欲引用,請先留言通知喔^^)
這是我第二次看莎妹的劇場,第一次是在政大藝文中心看「一桌二椅四物」,那時也是看得霧煞煞,不過心中卻受到強烈的震撼感,而這次主要是因雲舒則天大帝的推薦而來到現場(加上我超愛看偵探推理小說的,這麼具謀殺感的主題當然很吸引我XD),果然也受到強烈的震撼!
一、 關於舞臺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實驗劇場觀看演出,對於舞臺延伸出去的空間,感到非常驚奇。這齣劇也完善的利用舞臺的內部空間、外在空間以及虛擬空間。
第一幕,透過投影將觀眾帶出觀眾席,進入未知的後臺房間;電玩遊戲以及警匪追逐戰那幕,則是結合了投影屏,創造出虛擬的空間,將觀眾帶入新的次元;在狙擊手那幕,女演員出現在觀眾席後方,與舞臺上的男演員對話;而到了太空船那幕,兩位演員出現在天花板的夾層空間;最後的謝幕,透過投影將舞臺帶出室內,讓兩位演員在室外(劇場之外)向觀眾謝幕、告別。
其中,我最喜歡太空船那幕的表現方式,關閉了所有燈光,讓觀眾單純透過聽覺品味表演藝術,而男女主角盡情地將聲音演技發揮到極致。也因為少了視覺畫面,能更清楚捕捉到任何一絲細微的聲音變化,如演員行經的路徑、步伐的輕與重、情緒變化等,聲音表現的厚度被極致放大。黑暗更呈現出宇宙的浩瀚與迷惘,讓觀眾身歷其境般的體會殺手受困的時空夾縫中,介於「虛擬/現實」,又或者「生/死」的半透明空間。
大概是受數位化時代的影響,我發現,有別於過去的傳統布景,近來所看的戲劇演出,不再侷限於實體素材的擺設,而是更加頻繁的運用影像投影作為布景,甚或是道具。今日之舞臺可說是更加的科技化、藝術化、現代化,運用更多的聲、光、電等效果,帶給觀眾更深刻的視覺衝擊。例如:2015年TIFA國際藝術節的音樂劇《愛倫坡黑貓》,即是運用大量影像投影作為動態布景,輔以燈光收、放等效果,呈現出三次元空間。
而本次演出中,左右開展的白色屏幕成為全劇最重要的道具,藉由影像投影在屏幕上,將空間擴張到無限大,虛構出殺手所沉溺的電子遊戲中的迷幻世界,藉以傳達殺手與世界的脫軌。在警匪追逐戰中,屏幕上快速流動的影像,一方面呈現兩人驚心動魄的追逐,另一方面則反射了現代社會中繁華生活下的暗流,當我們在百貨公司中購物,在藝術館欣賞畫作,在圖書館靜靜地看書,在餐廳享用美食,在夜市逛街……,當我們在社會的某一角沉浸在快樂之中,身旁是不是正有另一個人為著生命奔波?而到了劇末,屏幕上投影出沙漠中眨著大眼的小女孩,藉此反映殺手的童年內心世界,如今殘暴冷酷的他,也過去曾眨著眼探索這個大千世界,企圖在荒蕪的生命中尋找意義,只可惜現實社會遺棄了他。
莎妹劇團將舞臺空間有效且擴大的運用,為整齣劇增添許多驚奇。
二、 關於演員
全劇只有兩位演員。男演員的身分始終如一,皆是殺手。雖然如此,但他在每一幕中,卻呈現出殺手不同的特質與人格面向。相對於男演員始終如一的角色,女演員的身分則一再地變換,從受害者、法官、電玩角色、狙擊手、殺手的愛人、David到殺手的母親,每個角色特質都有極大落差,然而她皆詮釋的非常好,能讓觀眾能立馬辨識其身分。
然而究竟「一人飾多角」較難,還是完整詮釋單一角色較難?
本劇的男演員非常厲害,雖然始終扮演同一個角色,然而卻呈現出多元而複雜的殺手人格。我特別喜歡他的臉部表情,在第一幕的時候,他走到後臺對著攝影鏡頭嘲諷似地擠眉弄眼,看起來十分浪蕩猙獰;然而在電玩世界那一幕時,他一臉傻笑、眼神呆板,彷若迷失在虛擬世界,無靈魂的軀殼;而到了狙擊手觀察殺手那幕時,他一臉稀鬆平常,表情舒緩,看起來文質彬彬,彷若再平常不過的平凡人;在警匪追逐戰那幕時,他的表情變得格外俏皮、誇張,且充滿自信,就像個以戲弄警方為樂、勝算十足的傲匪;至於與愛人告白的那幕,他則著重於眼神的詮釋,望著愛人時,深情款款又充滿哀傷;到了最後一幕,他換上了平淡的表情,且口氣像個小孩,刻意加重咬字發音。
作為劇場表演主體,演員的發揮是舞臺上的最大亮點,而兩位演員皆將身體、聲音與臉部表情發揮到極致,更向觀眾完整呈現出角色的內在人格。
三、 關於劇本與導演手法
(一) 生命。死亡
在此就不細談劇情的演出,我想就「我所認為的」故事的脈絡進行梳理。
我認為最後一幕即是第一幕(案件的開端)。
殺手回到家中與母親的對話,不外乎日常對話與瑣事,但不變的是殺手詢問母親「還有沒有跳舞」、「李伯伯呢」,在這段對話當中可以推測,殺手的母親可能是個舞孃,李伯伯可能是母親的情人、客戶或性伴侶,母親最後消失了,是亡矣?抑或是離開了殺手呢?不論是死亡或是離開了殺手,都有可能帶給殺手巨大的影響。
以下就上述兩種可能,做了成為殺手開始噬血計畫的動機推演:一、母親死了,他認為李伯伯是兇手,殺手對於情愛產生了質疑,因此開始了對於情侶的報復計畫。二、母親棄他而去,他認為李伯伯將母親帶走,他對於情愛感到厭惡,同時對於親情之愛感到失望,因此開始了對於女性的報復計畫。
不管如何,「母親」象徵著「生」,是生命的產生者,而在這齣劇中,也是生命的終結者,她是罪惡的源頭,給予了兇手生命,爾後兇手在生長過程中慾望不被滿足,產生挫敗、空虛感,最後藉由剝奪他人生命取得快感。母親難道不是間接的殺人兇手嗎?
兇手是一個乾癟的軀殼,他對於母愛的感受是匱乏的,因此當他懷中抱著新生命時,不禁感到困惑。兇手在全劇第一幕的自白,靜靜地表達了對於生與死的不明白,然後他選擇殺死自己的兒子,看著血從頸子源源流出,他突然感受到生命的悸動,感受到死亡的暗流。
他喜悅。他上癮。
一切就這麼開始了。
(二) 關於兇手
兇手其實就是一般人!
共犯在自白中提到協助殺人的過程,聽似血腥而嘲諷,呈現出無條件犯案的「淫樂殺人」變態心理,詼諧幽默的自白讓觀眾聽的樂不可支。導演在此運用了「共犯體系」,讓觀眾不知不覺中陷入了共犯心態,暗示著每個人的內心深層都有噬血的一面。(註:筆者不懂閩南語,在此的理解是藉由課堂同學的轉述進而與全劇作的連結。)
殺手有著和你我一般的日常,他再尋常不過。
狙擊小組在窗外觀察,殺手的一舉一動自然合理到狙擊手都能預測。兇手更有個和大家一樣純情的童年──養樂多、家鄉與愛情。然而,為何最後會淪陷在顛倒的認知中,而成為殺手呢?
當劇場從黑暗亮起,微弱的光芒中左右兩側的門冒出大量的泡泡,屏幕上有個小女孩在沙漠中眨著眼看世界,導演透過此手法,似乎向觀眾傳達,兇手也曾經是個一般孩子,和眾人一樣,曾經眨著眼探索這個大千世界,企圖在生命中尋找意義,然而在生長的過程當中,因為某些阻礙,某些創傷,某些慾望無法獲得滿足,他,成了噬血連續殺人犯,藉由兇殺獲得心靈的滿足,以「結束他人的生命」建立個人的生命存在感。
(三) 動機:邏輯失序與社會機制
劇中出現了兩次太空號,第一次是仿若電玩世界的介紹詞,兩位演員在臺上機械式的動作與屏幕上光怪迷離的畫面,似乎在傳達著殺手與世界的脫軌,沉溺在虛無飄渺、自我建構的虛擬新世界中。
殺手與社會是脫節而不相容的,他的邏輯失序(屏幕上的漩渦與字幕的顛倒、拆散、倒映),自我認知混淆,對於世道又不甘心、不屈服,因此企圖在另一個虛擬空間創造滿足感與尊嚴。然而,他也開始時空錯亂。
在第二次的太空號中,他與船長David(在美國Zodiac案中,David Arthur Faraday為第一名受害者)對話,發現自己被困在時空夾縫中,最後他多次來回的囈語,宣告著他受困於「虛擬/現實」與「生/死」的半透明空間,感到倉皇、茫然,因此他選擇突破。
社會機制建構的價值體系對殺手是不公的。第二幕中,法官對於兇手的指控,對於殺人犯特徵的定義是可笑的,正如同連續殺人犯無條件的殺人是何等的荒謬。
但該如何取決「對/錯」?「真理」又是什麼?
一切都是由社會所定義,法官的指控以及決定將兇手斬首示眾,贏得眾人喝采,然而殺手將受害者槍擊,同樣是審判卻是違法的。正如同希特勒屠殺猶太人,在當時的德國是英雄,但態勢一轉,竟成了歷史的罪人。
社會,是何等荒謬!
(四) 動機:愛情的挫折
「你寂寞嗎?」是殺手面對愛人的質問一再迴避的話題。
是的,他是寂寞的,一切也始於此。
殺手渴望愛。但卻一再受挫,他不被理解,也不理解這世界。
因此他選擇向世間「情侶」報復(在美國Zodiac案中,受害人多為情侶檔,共同被殺害)。他綁架了David的女友(第一幕,攝影鏡頭前),詢問她一系列的問題,關於星座、生死與愛情,並稱將「殺人」推至藝術的境界。我認為這幕是全劇的核心,解釋了兇手的動機與失序的意識形態,呈現出一位自我認知混淆的軀殼如何藉由華麗的暴力取得腐鏽的尊嚴與滿足感。
殺手心愛的女人知道了這一切,盼望向他勸說後能終止這一切夢魘。然而殺手並未承認罪行,或許對於他來說,殺人從來就不是罪行,而是生命教育,是一種最貼近生命源始的實作學習。他透過殺人過程建構自我,透過死亡理解世界。
在鍥而不捨地向女人表白被拒絕後,殺手自縊。
浪漫就是一種暴力。
(五) 關於美國Zodiac案件與本劇
本齣戲劇以Zodiac為名,卻很難從中看出直接的相關性,但經多次反覆思考與回憶沉澱後,可以發現全戲與Zodiac一案的緊密扣合與連結。
在第一幕殺手綁架女子,逼問中不斷提到「星座」與「愛情」。星座起源於黃道十二宮,十二星座代表著不同的生命體系與人格,而殺手以「Zodiac」命名,似乎欲藉此鄙夷「命定說」,以終結他人命運,讓自己成為生命的主宰者。而殺手對於愛情之質疑也可從兩人對話中看出端倪,他詢問被綁架者與情人的星座,進行星座分析,從而可看出殺手對於天道的嘲諷。
劇中出現兩次David,第一次是被綁架女人口中的情侶,第二次是太空船長,而在美國Zodiac案中,David Arthur Faraday為第一名受害者,和女友Betty Lou Jensen在Lake Herman Road被槍殺身亡,案發為兩人的第一次約會。
另外,本劇一再強調「愛情」──從劇初的綁架質問到劇末殺手向愛人的表白,殺手可說是既踐踏愛情,又崇拜愛情,最後更以浪漫的暴力死去,而在美國Zodiac案中受害者多為情侶。
本劇所用的殺人手法均為槍殺,而在美國Zodiac案中除「伯耶薩湖命案」是以匕首犯案外,其他均為槍殺。
因此,無論犯案動機、手法與受害者,本劇皆與美國Zodiac案相同。不同的是,導演和編劇在本劇中進行了更多的殺手人格推敲,並模擬其心態,將重點擺在「人」的層面上,而非「案件」本身,透過顛倒的時間順序、錯亂的邏輯、迷幻的舞臺效果,呈現出殺手被困柩的失序世界,同時亦反映出繁華社會下的扭曲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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